作者 | 瞿长海
校对 | Sakura286
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公元1166年,南宋词人张孝祥被政敌陷害,从桂林北归,途径洞庭,恰逢中秋,泛舟湖上,遂写《念奴娇?过洞庭》。这也是有宋一代,最孤独的一次泛舟。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古时候沙洲阻隔,分湖为二,一名青草,一名洞庭。一个逐臣谪人,内心本该风起水涌、万般不平,但奇怪,在张孝祥眼里,中秋的洞庭湖竟“更无一点风色”,平静得出奇。有读者好奇,风是气流,透明无形,谈何“风色”?须知风本身无色,但借以察觉到风的媒载往往是有色的。“黑云翻墨未遮山”,这里的风色是黑的;“平沙莽莽黄入天”,这里的风色是黄的。而“更无一点风色”,不仅仅是没有风,也没有借以感知风的媒介,没有云,没有尘,上下澄澈,纤毫不染。“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这是不是意味着作者的内心同样冷静平和?
“玉鉴琼田三万顷”,这既是比喻,也是以静写动。玉鉴即玉镜,形容水平静无波。琼田则是发挥了一个大胆的想象,假设美玉也是像庄稼一样从地里长出来的,那么这洞庭湖面恰似种满了青玉的田地。湖本是动的,玉鉴、琼田则都是静的。试想再怎么平静无风,又岂有湖面如镜面玉田一般光滑?因为作者的心古井无波,所以看到的万象万物都平静自然。三万顷的玉鉴,三万顷的琼田,是凡间不可见之物,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此夺天地之造化,衬的是什么?“着我扁舟一叶”。极端的渺小与极端的宏大相对照,你不由得对那扁舟肃然起敬,仿佛是它压住了万顷湖波,使其不敢兴风作浪。极端的平静,极端的孤高,既像是实景,又充满了梦幻般的浪漫。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泛舟湖上是干什么?自然是为了赏月。“洞庭秋月”是潇湘八景之一,文人墨客从不错过。“素月分辉”,是说月光倒映湖面,仿佛将自己的银辉分给了湖;“明河共影”,则是星河与其水中倒影,在水天之际相接。一“分”一“合”,字义相反,表达的却是同一个意思,即上下澄澈、浑然一体,如琉璃世界、冰雪乾坤。这时词人“悠然心会”,仿佛悟到了什么,却又笑着摇头:“妙处难与君说。”像是卖了个关子,却又在意料之中。倘若有好友知己,可以同心同德,为何不“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又何必孤身一人,泛舟这琼田三万?词人已经明示了读者:此心无人可表,此意无人能会。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孤独的词人想起自己在岭南一带生活多年,为人为官,无不是干净清白、光明磊落。可有明君赏识?可有同僚理解?想来想去,唯有天边明月,可鉴此心。于是词人“孤光自照”,请皎白的月光见证。朋友之间同心同德,叫“肝胆相照”;报答明君虽死不避,叫“肝脑涂地”。词人既无知音“肝胆相照“,又不能为了明君“肝脑涂地”,唯有引清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在月亮那里得到肯定后,词人的底气又足了许多。虽然短发萧疏、衣衫单薄,但他清白磊落、问心无愧,在万顷沧溟上泛舟而行,稳如泰山。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热闹到了极致,难免落入悲凉,如大厦倾、油灯尽;孤独到了极致,却又能生出热闹,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张孝祥的孤独,比李白更大些,生出的热闹也更大些。船上无酒,何不以西江水为酒?有酒无器,北斗便是他的酒杯。“尽挹西江,细斟北斗”,自然万象,风云日月,才是配得上规格的宾客。这是多大的热闹!又是多大的孤独!在天地间至为宏大的舞台上,张孝祥演了一出最热闹的独角戏。酣畅到极,他“扣舷独啸”,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这是一场最热闹的泛舟,张孝祥告诉我们,精神的富足未必依靠朋友,但得磊落清白,万象万物皆是知音;但这又是一场最孤独的泛舟,煌煌大宋,衮衮诸臣,竟再无一个磊落清白者可与语,他只能去向洞庭明月邀杯。“岭表经年”,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那一夜,张孝祥曾有思索;也是那一夜,张孝祥终无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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