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谁与我生死与共——1866年,伟大友谊
1866年2月,在《资本论》第一卷完工前夕,马克思忍着疾病发作的痛苦,每日通宵达旦地工作。恩格斯对此担忧万分,给马克思写信道:“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整个运动会怎样呢?如果你这样一意孤行,事情必然要弄到这个地步。说真的,在我使你不陷入这种境遇以前,我日夜不会平静;每天,只要得不到你的消息,我就忐忑不安,以为你的病又恶化?了。”
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共同创立者,马克思与恩格斯可谓是史上最强“组合”。两人在青年时期相识于巴黎,中年时期保持了长达20年的不间断的通信,到了晚年两人成为邻居,经常在周末携家人共同郊游。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马克思的后人。他们这艘友谊的小船乘风破浪,最终成为无坚不摧的航空母舰。他们一路都是追随者无数、膜拜者无穷,但两个人从未猜忌或怀疑过彼此的坦诚与真心。中国文化里形容朋友之间友谊的,例如莫逆之交、刎颈之交、生死之交、君子之交、金兰之交、肺腑之交、知音之交等这样的词汇,用在马恩的伟大友谊上面,一点都不为?过。
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人的性格如何?呢?
许多人以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友谊万古长青,他们两人的性格应该很相似。其实恰恰不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具有截然不同的性格。
恩格斯冷静、自律,总是衣冠整洁,是一位非常具有管理头脑的企业家,能够把各种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经常在白天出入工厂或在营业所、交易所里辛苦劳作,晚上则学习语言、阅读各种书籍报刊,并且替马克思写作、修改文章、翻译书?稿。恩格斯极具语言天赋,“能磕磕巴巴地用二十几种不同的语言演讲”。马克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写的稿子用的都是德语,他都先把稿子寄给恩格斯,恩格斯帮他翻译成英语之后,再寄往美国的报社。恩格斯在自然科学和军事学上极具天赋,人称
“将军”。
马克思则热烈、不拘小节、不修边幅。他脑海中经常喷薄出无数思想的火花与宏伟的计划,但往往写作时却半途而废,时常需要恩格斯不断地提醒和鞭策。马克思这种极富创造力的性格,经常把个人生活搞得乱七八糟,需要燕妮、琳蘅不同程度地帮他打理。他所倾注精力最多的领域则是哲学和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在他看完关于某个问题的全部书籍并把所有反对意见考虑清楚之前,是绝不会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总是写下大量的研究手稿供自己阅读,却无意发表它们。恩格斯也劝他不要过于严?谨,并建议他出于理论宣传的需要,写作时心里要有读者和听众。
这里,我们不禁要问,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友谊为何会成为千古佳话?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能够保持如此长时间的彼此信任与毫无羁绊的交流呢?原因有二。
首先,两人彼此的理想信念、人生志向惊人地一致,并且都有渊博的学识和快速的学习能力。两人在巴黎促膝长谈时,就已经将彼此视为真正的知己了。我们知道马克思用了大半生时间研究写作《资本论》,《资本论》最初的素材就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而这部手稿的写作,灵感直接来自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在《手稿》开头的部分,马克思可以说完全是接着恩格斯关于英国工人阶级生存状况的介绍继续写的。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恩格斯把马克思从法哲学和政治哲学带向了政治经济学的领域,并在哲学上“得出同我一样的结果”。两人合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是一部清算“从前的哲学信仰”的著作,并在彼此信仰的落脚点——共产主义上,两人的见解几乎完全一致。
马克思的天才自不必多言,他对恩格斯的能力也是赞不绝口。在《新莱茵报》时期,每天都有大量的文章稿件工作,恩格斯不知疲倦,效率奇高,马克思夸赞道:“他真是一部百科全书。白天也好,夜里也好,吃饱了也好,空着肚子也好,随便什么时候他都能工作,文章写得飞快,机灵得出奇。”正是出于这种发自肺腑的钦佩,当恩格斯由于《新莱茵报》事件被通缉时,尽管马克思的朋友们都劝他离恩格斯远一些,但当马克思打听到了恩格斯的下落后,又是寄钱又是写信,信中这样说:“我能把你丢开不管吗?哪怕是一会儿,那也是纯粹的幻想,你永远是我的最知心的朋友,正象我希望的我是你的最知心的朋友一样。”而恩格斯在给他的母亲回信中说,“关于马克思,我不再说些什么了,如果他像你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做的话——对此我从未有过丝毫怀疑——那么他已做到他能做的一切,为此我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自此之后,任谁再挑拨他们,要他们为自己的安全或其他利益着想而离开彼此,都没有成功过。
其次,为了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倾尽了一生的心血,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他们都为这项近乎是殉道者的事业付出太多、牺牲太多。马克思为了搞清楚资本家赚钱的秘密,以让工人看清整个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专心伏案写作,但他的工作经常为家庭的琐碎事务所打乱。恩格斯则在财务上大力支援马克思,可以说,对于马克思一家而言,恩格斯的资助是至关重要的。没有恩格斯数十年如一日的无私援助,马克思生活的困苦将难以想象,那么他也就无法将他的伟大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1850年11月,恩格斯决定重新回到营业所工作,他前往曼彻斯特,在他的家族企业“欧门—恩格斯”公司里做起了办事员。为此,他还遭到卢格、维利希等人的挖苦讽刺、粗暴攻击。但恩格斯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深知,马克思之于无产阶级的意义是任谁也比不了的。凭着恩格斯的非凡才华,他从一名办事员做起,1860年之后成为了公司的代理人,1864年就成为了公司股东。刚开始做办事员的时候,恩格斯的工资还很低,也没能拿出多少钱来支援马克思。但常常是每个月甚至是每个星期,恩格斯寄来的一英镑、两英镑、五英镑或更多的汇票对马克思一家来说都非常重要。二十年来,恩格斯寄给马克思的钱,总额达到了三千英镑,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为了能够有更多的收入支持马克思的工作,恩格斯不能长久地和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而是常常不得不同一些他看不惯的人周旋,遵守表面的礼节,过着两重生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面对慷慨解囊的恩格斯,马克思经常陷入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负罪感中。因为他知道,恩格斯同样具有从事研究的天才能力,只是为了马克思的生活,不得已去做那些他自己不愿意做的经商工作。恩格斯的文笔极富逻辑和条理,文章语言优美、晓畅明白,并具有令马克思赞赏的善于抓住复杂问题之本质的能力。马克思在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坦白地向你说,我的良心经常象被梦魔压着一样感到沉重,因为你的卓越才能主要是为了我才浪费在经商上,才让它们荒废,而且还要分担我的一切琐碎的忧?患。”
但恩格斯却毫不抱怨、心甘情愿。对此,马克思始终心怀感激,在他最爱的儿子身患重病时,马克思写信给恩格斯说:“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对我的友谊,感谢你为我进行的工作,感谢你对这孩子的关心。”在马克思埋葬了自己最亲爱的儿子之后,他对恩格斯说:“在这些日子里,我之所以能忍受这一切可怕的
痛苦,是因为时刻想念着你,想念着你的友谊,时刻希望我们两人还要在世间共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个家庭之间有什么往来?呢?
中国文化里有个说法叫“再世之交”,说的是与朋友家庭父子两代人都成为好朋友。在马克思一家看来,恩格斯和他的伴侣玛丽都是他们所有人的朋友。马克思的女儿们甚至称呼恩格斯为她们的“第二父亲”。每次恩格斯来访,都会给孩子们带来礼物。全家都像过节一样高兴。
1852年新年期间,恩格斯又来了,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愉快的夜晚。第二天,马克思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仍然决定送恩格斯到车站。他们在路上进了一家酒吧去喝啤酒。但疲劳过度的马克思回到家就感冒卧床了。恩格斯到曼彻斯特听说之后,特意写信给燕妮表示歉意。但燕妮毫无怨意地回信道:“您怎么能够认为我为了一次小小的纵酒而生您的气。我非常遗憾的是,在您离开之前没有再看到您,否则您自己就会确信,我只是对我的太上皇有些不满。总之,这样的特殊事件通常会得到非常有益于健康的效果;而这一次马克思老爹必定是在同‘大主教的侄子’进行夜间哲学漫游时得了重感冒,因为他病得很厉害,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恩格斯与马克思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
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1855年4月,因为马克思最喜爱的儿子埃德加尔的病逝,一家人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悲伤之情笼罩整个家庭。恩格斯给马克思去信,也倾诉了他的无限悲痛之情。为了让马克思夫妇的悲痛稍有缓解,恩格斯特意把他们接到了曼彻斯特。
马克思去世后,留给世人的除了已经出版和再版的《资本论》第一卷,还有关于《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的大量手稿。正是在这些手稿的基础上,恩格斯替马克思出版了《资本论》的后两卷。为此,他搁浅了自己的著作《自然辩证法》的撰写工作。此时的恩格斯也已经63岁了,他自己对这项工作也有许多担忧。因为马克思潦草的笔记常常连恩格斯也很难辨认清楚,更何况要把它汇总成一个系统的书籍出版。但这项工作也只有恩格斯一个人能做到。不久他就因为整理《资本论》病倒了,这令他非常担心,他在一封写给拉甫罗夫的信中就说道:“因为现在活着的人只有我才能辨认这种笔迹和个别字以及整个句子的缩写。”由于恩格斯旧病复发,医生已经禁止他再这样拼命工作了。但他还是特意请了一名助手来记录他口述的手稿内容,而且还是从早上10点钟工作到下午5点?钟。
其实,手稿中最难的部分还不是辨认马克思的字迹。马克思的原稿中有些部分非常重要,但只有一个大纲,还有一些片段也会反复出现在好几个地方。这就需要恩格斯比较、推敲,甚至补充、修订,以便让马克思的思想连贯一致。这项工作无疑是颇费功夫的,没有对马克思原稿的高超把握和理解,是完全做不到的。但恩格斯做到了,而且他非常乐意做这项工作。他在写给贝克尔的信中说:“要整理马克思这样每一个字都贵似黄金的人所留下的手稿是需要花费不少劳动的。但是,我喜欢这种劳动,因为我重新又和我的老朋友在一起?了。”
列宁曾评价说,《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应该说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人共同的著作。但恩格斯绝不贪功,他自己就谦虚地说,与马克思相比,他只是“第二小提琴手”,只是配角。他曾说:“我一生所做的都是我预定要做的事情—— 我演的只是配角——而且我想我还做得不错。我高兴我有马克思这样出色的主角……诚然,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有时事件证实正确的是我,而不是马克思,但是在革命的时期,他的判断几乎永远是正确?的。”
马恩这么牢固的友谊,难道就没有一点波折?吗?
通观马克思和恩格斯几十年的交情,有且只有一次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
1863年1月7日,恩格斯的伴侣玛丽去世了,恩格斯向马克思发电报告知了这一变故。马克思的回信显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恩格斯大为失望,过了很久才回信:“你自然明白,这次我自己的不幸和你对此的冷冰冰的态度,使我完全不可能早些给你回信。我的一切朋友,包括相识的庸人在内,在这种使我极其悲痛的时刻对我表示的同情和友谊,都超出了我的预料。而你却认为这个时刻正是表现你那冷静的思维方式的卓越性的时机。那就听便吧!”
马克思收到信后懊悔万分,赶紧回信解释道:“从我这方面说,给你写那封信是个大错,信一发出我就后悔了。然而这决不是出于冷酷无情。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可以作证:我收到你的那封信(清晨寄到的)时极其震惊,就象我最亲近的一个人去世一样。而到晚上给你写信的时候,则是处于完全绝望的状态之中。在我家里呆着房东打发来的评价员,收到了肉商的拒付期票,家里没有煤和食品,小燕妮卧病在床……”
恩格斯读了来信,对马克思的困境感同身受,立即原谅了他:“对你的坦率,我表示感谢。你自己也明白,前次的来信给我造成了怎样的印象……我接到你的信时,她还没有下葬。应该告诉你,这封信在整整一个星期里始终在我的脑际盘旋,没法把它忘掉。不过不要紧,你最近的这封信已经把前一封信所留下的印象消除了,而且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没有在失去玛丽的同时再失去自己最老的和最好的朋友。”于是两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请不要带着人类的浅薄去认识这对生死之交。世上有多少明争暗斗、貌合神离的组合,充斥着各自的利益、私欲和算计,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就各奔东西,甚至反目成仇。唯有马克思和恩格斯,褪去世间的一切浮华,为着共同的事业和理想,播撒万点光和热。人生得一二知己,已是万幸。远离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名利场,与知己相伴,同喜同悲,足以抵达幸福的彼?岸。
我们试着扪心自问:
如果马克思是我们的朋友,可他长期生活困顿,你会慷慨解囊,乃至支持他一家的生计,只为了他能够持续创作吗?
如果你也有相当不凡的才华,你会甘居第二,甚至牺牲自己的时间去成全他的才华吗?
如果他遭人误解、歪曲,你会奋力维护吗?
如果他遭遇了最大的不幸,你会给予他最及时、最真切的关怀吗?
如果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要你远离他,你会不离不弃吗?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马克思和恩格斯都不是纯粹的书斋里的学者,而是革命者,志在“改造世界”。恰恰是共同的事业和理想追求,让这对在许多方面都天差地别的朋友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各自迸发出人生的灿烂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