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平凡凡地出世了
现在说起来,我的出生已经是80年前的事了。我出生在粤东北的一个山区里。当时,那个地区是比较落后的嘉应州,即现在的梅州市。
我的母亲是被人放在草堆里的弃婴。不晓得碰到什么好运气,被一位路过的女人看见了,把她抱回家去,准备作为她的&34;等郎嫂&34;。这是一个贫穷的家庭。在我刚能记事的时候,常听母亲闲聊她年轻时候的生活。从中我知道这家人是曾摆过水果摊的。
我是怎样生下来的,我当然是浑浑噩噩一无所知。不过就一般情况说,那时一个妇女要生小孩是神秘而又紧张的。据我所知,当时在我们小县城还没有专门接生的医生。生小孩子的时候,产妇所住的房子,房门窗户全部要关得紧紧,再用布蒙起来,使得屋子里黑咕隆咚,密不通风。据说是怕什么&34;锁子鬼&34;来危害婴儿和婴儿的母亲。
究竟孩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只有在十多年后,当我母亲生我弟弟的时候,我才通过从窗口偷偷窥视,模糊地知道一点个中情况。
我看见有个女人坐在屋角落里,我母亲坐在她怀里靠着,她把母亲紧紧抱住,另有两个女人分坐在母亲脚下,看来是好让母亲使劲用力来挤出小孩时垫脚的。请来的&34;接生婆&34;进来了。她指甲很长,指甲里藏着黑黑的泥垢。那时用具也没有消毒,不知道她是怎样把脐带剪断的。从我弟弟的诞生,我可以推断出,我也正是在这种条件下赤身裸体带着母亲的血来到人间的。也就是从这时起,我的心脏开始公开在人世间跳动了,我的鼻孔也开始呼吸了。
在我诞生的那天,肯定不会天上云中有什么隐约的仙乐奏鸣之声,屋上也不会有祥云缭绕,室内也不会有异香盈室。在母亲分娩之前,也不曾听说有过什么神人人梦。我就这样平平凡凡地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了。而且我能够这样无灾无难地出来,这也真算是一个奇迹。
我可以确切地补充一句:我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清楚。因为我母亲等来的&34;郎&34;,是个白痴,后来他就到南洋去了,而且一去也就永无消息了。
关于我的母亲
我妈妈是在1939-1940年期间去世的,到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年了。她葬在梅县的哪个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了。在1941年,我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回乡一次,曾去看过她埋骨之处,但现在怎样,四十多年了,她的尸骨想已化成灰了,也无人找得到她的痕迹了。我现在虽然年逾八十,但她当年告诉我的一些苦难的历程和她怎样抚养我长大,直到现在我还深深地记在心中。我觉得她是中国旧社会中的一个可怜的穷女子。她一生下来,就遭到父母的遗弃,受人凌辱又受人鄙视,但她无论受到多大的屈辱,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生下的孩子抚育长大。现在我只想谈几件我记得比较清楚的事情。
上面我不是曾经说过她一生下来就给人抱去当&34;等郎嫂&34;吗?谁知左等右等,等了差不多7年才等来了一个郎。而这个郎,经过我母亲三年多的抚养后,却被发现是一个白痴。当她十六七岁还是少女的时候,带他去上街,街上的无赖,就来调戏她:&34;阿 x 妹,你手边带的是谁啊?是你的孩子吗?&34;另外一个人就打岔说:&34;你还不知道,这是她丈夫啊!&34;&34;啊,丈夫?那未免太小了,你为什么不拣个大一点的呀?&34;另外一个人,则又插嘴对我母亲说:&34;你瞧,我不是比你的丈夫大么?你看我合你的意不?&34;还有一个路人,则说了一些对我母亲的处境似同情而实讽刺的话:&34;阿 x 妹,你是一朵鲜花被插在一堆牛屎上!&34;我母亲不敢回答他们的嘲笑,只好红着脸,低头走路。看看手边带的孩子,口边流着口水鼻涕,生得又瘦又小,心里实在感到难受,回到家里就只好关起房门,低声哭泣。
谁知这时她的家婆推门进来,一见她在那里哭,就冒起火来大骂道:&34;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打米做饭!……好生生的不愁吃,不愁穿,我家又没有死人,你哭什么?……&34;这样一骂,更使我妈放声痛哭起来了。
再过几年,那个白痴丈夫年龄也渐渐大了,但身体瘦弱,一点力气也没有,脑子又愚笨。他在家里不仅不能替两个老人当帮手,反而增加了他们的负担。所以两个老人看见他这个人不能够有多大的希望了,才在他17岁那年把他送到南洋去了。果然不出所料,一去就了无声息了。于是我的母亲就由儿媳一变而为女儿。两个老人年龄也越来越大,一个没有文化的年轻女子如何负担得了这没有归天的二老?更加以蕉岭县新铺圩唐博岭的豪富子弟欺骗、威胁、诱惑,那女子结果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了……等到我长到懂得人事的时候,我妈已经是来到嘉应州同黄体仁同居了。后来,我就把他看成养父。
因为我是妈妈以前生的孩子,所以我在梅县是一向没有地位的。至少是&34;拖油瓶&34;,被人轻视。但我对于妈妈还是很尊重的。我同情和可怜她的身世,她是整个旧中国千千万万被欺凌、被虐待的女子中的一个。
小时候,我认为我妈是能解决无论什么困难的神,一有困难就找妈妈,有时她真能帮我解决好些问题。那时我三岁多了,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很少吃水果,只在旧历新年前后能吃一点。大家都吃,我妈也给了我一个,但一不小心,把核吞了进去,我就大哭起来。因为家里一个朋友曾开玩笑对我说过,吞了橘子核,头顶上会长出一棵橘子树来。我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哭,就这样安慰我,那样安慰我,可我越哭越厉害。妈妈这时才注意起来,问我:&34;怎么回事,是不是嘴里什么地方疼?&34;我摇摇头,&34;是不是牙疼?&34;我又摇摇头,&34;是不是肚子疼?&34;我还是摇摇头。问到最后,我才含含糊糊说&34;吞了一颗橘子核&34;。
&34;吞了一颗小核那有什么要紧?&34;
&34;……头顶上会长出橘子树来……&34;我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34;谁告诉你的?&34;
&34;是 xx 叔叔对我讲的。&34;
&34;你不要听信他的!不会的。&34;
我不相信妈妈的话,还是哭。
&34;那好吧,我吞两颗给你看看。&34;
于是,妈妈吞了两颗橘子核,这才解除了我的恐怖。妈妈对那叔叔很不满意,批评他说:&34;开开玩笑可以,但不要让孩子害怕啊!&34;
这虽是个小小的风波,但这件事,却久久地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我母亲很迷信,对大神要拜,对小神也要拜,拜的菩萨是很多的,有佛教诸神如释迦牟尼、观世音、五百罗汉之类。又有城隍(阴间的州官大老爷)之类的地方系统的神。有根据当年皇帝诏书而封下来的神,有不知根据什么经典由老百姓自己创造出来的神,如什么&34;玄天大帝&34;、&34;五显大帝&34;、&34;阴那山什么祖师&34;之类。我的母亲是逢神必拜。甚至离家门很近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木牌位,她也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烧香跪拜一番。有一次,我对她的这些习惯表示不耐烦,说:&34;我们对许多大的菩萨都拜过了,祈过福了,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当然也就知道,就会照办了,何必又走前去向他们烧香?&34;我母亲很不高兴,对我说:&34;你小孩知道什么?你听妈的话,对所有上天下地的神都低头祈福就是。阎罗王、城隍爷爷当然知道我们是好人,会保护我们,但大神只管大事,小事他来不及管或没有工夫管,例如妈妈常带你出去看戏,半夜才回来,假如三岔路口碰见的凶神恶煞要来勾你的魂灵,城隍爷就未必能管得着了,你如能得到土地爷爷的保护,那不就可平安无事了吗?所以大神有大神的好处,小神有小神的好处,千万不要重这个神,轻那个神,这会使神也不高兴!&34;我当时年龄小,一点不懂得她的意思。现在阅世渐深,觉得她的话,虽然是出自迷信,但在人世间来说也未尝不适用。真是大神有大神的作用,小神有小神的作用,即使你跟大神的关系搞好了,但对下面小神的关节搞不通,也会搞坏事情啰。
我记得我母亲所拜的菩萨,是很多的,我也记不清她拜过哪些菩萨了。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她拜玄天上帝庙中的一位女菩萨。这个菩萨不是主神,主神是玄天上帝,女菩萨只是主神旁边站立的神,好像是专门保护儿童的,人们称她是&34;桃花夫人&34;。她左手抱着一个孩子,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右手还牵着一个孩子,周围还有四五个小孩子围着她。我母亲要我认她做干妈,而我则是这位女菩萨的干儿子。我随母亲每年年初要向她献三牲,并在她面前跪拜,希望她保佑我一年平安,这就叫&34;祈福&34;。也就是先请她吃一顿,请她保护我。年底又去献三牲跪拜一次,叫做&34;还福&34;,就是认为这位菩萨保护我保护得好,感谢她。现在想起来很可笑。我们中国人对神没有虔诚的态度。只是怕有事情发生,要请她帮忙时先请她吃一顿饭,到了年终果然无灾无难,于是又请她吃一次,以表示感谢,他们对神,没有西方人那样虔诚,而完全抱实用主义的态度。
我怎样读起书来
我怎样读起书来?我母亲是个文盲,她虽然知道读书好,但她怎样能够让自己的儿子读书呢?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好像是从来没有想过。
那时,常常来我们黄家的那些人,好像都是当年的童生或秀才,我母亲那时喜欢听《孟丽君》之类的说唱文学,那些读书人则喜欢谈《西厢记》、《聊斋志异》。在他们谈的时候,我偶然也从旁听了一些。后来有一天,我竟会念起《西厢记》里的词来了。那时还不识字,记得我当时吟的是这两句:&34;蓦然见,风流业冤。&34;但是我读成&34;风流业障&34;。大家很惊奇,说这孩子不识字,怎么会读起《西厢记》来了呢?又问我,书上是&34;风流业冤&34;,你为什么读成&34;风流业障&34;?我说家乡话中没有&34;业冤&34;,而只有&34;业障&34;这个词。
这件事使秀才、童生先生们感到很惊讶,并向我母亲建议:这个孩子可以读书。于是,不久我就真的读起书来了。
那时妈妈正和姓黄的继父同居,因而就由他请了个叫做钟雨苏的来教我读书。他是考秀才考到&34;学台都不敢来的&34;一个童生,因同黄家有亲戚关系,那时没有工作,就在黄家寄食,于是就请他来顺便教我认字读书。
用的什么课本呢?我记不清了,好像读过《论语》,也好像读过&34;天地玄黄&34;,又好像读过&34;天地日月&34;,后者,仿佛还是蔡元培编的。
他教书有点特别,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读。念了几遍以后,就由我自己读,然后就让我背。他喜欢抽一种很长的旱烟管,当我背错一个字的时候,他就用烟管头在我头上敲一下。我妈看到后认为&34;敲头&34;不好,就说老师:&34;小孩有错,你就打他的手掌或屁股嘛!&34;但钟老师固执不听,继续用旱烟管头敲我的脑壳。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能认识几个方块字,都是因我的头曾被这个钟老师当作&34;木鱼&34;敲出来的。
辛亥革命前后的所见所闻和经历
我1903年生,1911年辛亥革命就成功了。但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前,当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耳朵里就储满了关于孙中山先生闹革命的传说。
有人说,孙中山同&34;三点会&34;有关系,三点会是反清复明的组织。也有人说三点会就是黑社会,同青洪帮差不多的。
也有人说孙中山有法术。有一次,他的住处明明被清兵包围起来了,但当清兵正要破门而入、着手擒拿他的时候,谁知他却脚踏祥云腾空飞走了。
也有人说孙文真有本事,连外国人都保护他,设法让他逃走。南洋华侨相信他,有钱人宁愿拿出几千、几万两银元来帮助他闹革命。有人还愿同清朝皇帝拼命,组织敢死队,专门用炸弹来炸死那些腐败的官僚,这个办法的确比包龙图厉害。
以上的这些说法,都是听比较同情孙中山的人说的。但也另有一些人,对孙先生主张用革命手段推翻清皇朝,表示怀疑。说中国有二千多年的皇帝统治,一旦废掉,天下就必乱!
可是不管你怎样说,局势总是一天天不安起来,一会儿说徐锡麟起义啦,一会儿又说摄政王被刺啦,等等。剪辫子的人一天天多起来。但又有人怕事,剪了辫子,又做个假辫子接回去。于是就有人说,这些人,在家里露出了剪辫子的头颅,是革命的志士;出门的时候,则又照旧拖着长辫子,是清皇朝的不贰之臣。那时我虽小,但看见这些现象,也觉得奇怪和滑稽。
果然,终于有一天,说革命军打下武汉了,清皇朝快垮台了,嘉应州也要起义了,但革命党、革命军在哪里?这又是谁都看不见的。州官大老爷为什么对这样大的事都不敢管,足见事情不妙!
我妈也很仓皇,躲进城里去吧,又怕像从前长发军用地雷爆破城池一样,大军杀进城后,逢人便杀。躲到乡下去吧,又怕革命军同&34;三点会&34;有关联。踌躇半日,最后才决定到离城四五里地的亲戚家中暂避。
不料事情解决得这样快。她走后的第三天,洋枪噼里啪啦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听说革命党人曾雍甫骑着白马进城了。州官不见了,手握兵权的满洲人白游府被人杀死在衙门里了。城门口已出了安民告示。内容且不去说,就是后面写的年、月、日也与从前迥然不同了,不是&34;宣统三年&34;,而是&34;黄帝纪元二千 x 百 x 年&34;了。以上就是我所听说的和亲身经历的辛亥革命。
听说州官逃跑了,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也发生了小小的波动。我不是对他有什么感情,或有什么惋惜,而只是想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不见了呢?是他有土遁、水遁的法术么?从这里,我就不禁想起我从前曾经两次看见州官大老爷的情形。
我第一次见到州官是我同家里的佣人水生哥上街的时候。
他牵着我的手正在热闹的十字街头买东西,突然听见&34;当啷&34;一声锣响,有人大声吆喝着:&34;州官大老爷来了,百姓人等回避,肃静!&34;在十字街头纷纷攘攘的老百姓,立即停止吵嚷讲价,分立在大街两旁,肃然无声。水生哥也仓皇地立即蹲下来,叫我跨开两腿骑在他的肩膀上,并叫我用手按紧他的头,而他则举起两手紧紧扶住我的腰,口里细声地叮嘱我:&34;州官来了,你千万不要哭嚷。&34;
果然,不久,那个敲锣的人来了,而且一直敲着走了过去。接着是有四五对肩背&34;回避,肃静&34;红木牌子的当差走过去,再接着是七八个胸前和背上都写有&34;兵&34;字、佩着腰刀的人排成一对一对地走过去。最后才听见人群中有人细声地说&34;州官大老爷来啦&34;。我仔细一看,那轿特别大,四个人抬着,轿里坐着一个白白的国字脸,唇上有两撇粗粗的、尖尖的胡子的人。他走过时,的确特别肃静,悄然无声,同刚才的熙熙攘攘的气氛完全不同。当他的轿子后面的四个佩着大刀的卫兵也走过了以后,我才问水生哥:&34;刚才看见的就是州官大老爷么?&34;
&34;是的,碰见他,可要小心啊,他的朱笔一点,你可就性命完了!&34;
&34;万一我在这时哭嚷起来怎么办?&34;我问。
&34;那……那就遭殃了,……你大则被拉出去当街打屁股,小则吃两个大耳光。&34;
就是我第一次看见州官大老爷的经过。他给我的印象是&34;白白的国字脸,两撇又粗又尖的胡子&34;。
第二次看见州官大老爷时,我比前一次稍大了一些,那是妈妈亲自带我去的。
那是什么节日,我现在已记得不十分清楚了,好像是&34;立春&34;,这一天州官大老爷要代表皇帝出巡田野,要亲自动手扶一次犁,牵一次牛。
好像这个节日又叫做&34;迎春牛&34;,州官除了扶一次犁牵一次牛以外,还要坐着大轿子在街上打一转。我妈妈很有兴趣要去看看州官,并决定带我一起去。亲戚朋友都劝她说,孩子这样大,抱起来太沉,牵着走又怕给人家冲散……但那时我妈逞年轻有气力,就带着我跑到十字街头,那是州官肯定要经过的地方。但谁知去迟了,州官都走过了。街上的人都告诉她,州官回衙的时候还要经过这条路,州官到田间去,不过是扶一扶犁,牵一牵牛,做个样子就要回来的。你耐心等,是准能够看得见大老爷的。
妈妈真的就耐心站在路旁等着,有时把我背着,有时又把我抱着,有时又让我下来站在她身旁。等了好久,那个敲着锣吆喝着&34;回避!肃静!&34;的人又来了。于是街上的人就都紧张起来,使劲挤到一边,一边口里说着&34;来了,来了!&34;我妈赶忙把我抱起来,站在很高的台阶上。那些抬着牌板执事的人以及佩着大刀的人过后,八个人抬的一张大轿来了,轿子里坐着的还是那个国字形的方白脸,口唇上盖着两撇尖尖的胡子的人,看来同我上一次看见的一个样。但是据说,州官是换过了,所以这次看见的究竟同上一次看见的又有所不同,就是这次更排场一些。据说穿的是朝服,肚皮上有一个绣花的方块,颈项上挂着一串黑色的珠子。轿子是八个人抬的,不是四个人抬的。我妈看到了州官,感到很高兴。但我心里则是觉得这样的州官我以前也见过,不过是白白的国字脸,加上两撇胡子罢了。
但是辛亥革命成功以后,这个方方的国字脸也不见了,据说他逃跑了。像他这样只会坐轿的人,怎么能逃跑呢,而且他脑后面还有一条辫子,谁看见不认识他呢?所以我断定,他准是会玩法术,利用水遁或土遁逃跑的,这是我小孩子的想法。
革命胜利了,辫子也剪掉了,&34;子曰&34;&34;诗云&34;不时兴了。这时我又听到许多新的议论,如&34;物竞天择&34;、&34;弱肉强食&34;、&34;瓜分豆剖&34;、&34;亡国灭种&34;等等。这些话,我过去也曾听说过,但是现在更常听到了。我听不懂,就留心聆听人家解说。总而言之,就是说,外国人欺侮我们中国人,压迫我们中国人;白种人把黑种人当做奴隶买卖,我们黄种人也可能受到类似的遭遇。例如我们家乡的人,到南洋去,就常常被人当做&34;猪仔&34;卖了。所以中国必须自强、自立起来。我就是在这样小的时候,脑子里就有这个爱国心了。
我有时又会问:&34;外国人瓜分了我们什么地方了?我们广东吗?我们嘉应州吗?&34;他们就说&34;不是,但是香港、九龙是给英国人割去了,旅顺、大连是给俄国人和日本人割去了;上海的地方也给英国、法国人租借去了,实际上就割去了一半了;青岛也给德国人割去了&34;等等。那时候这些地方在哪里,我也搞不清楚,讲这话的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记得这些人,都是所谓读书人,至少知书识字的。有时也谈论得很激昂,例如说到刘永福的黑旗军同法国人打了胜仗,可是结果越南却成为了法国的殖民地了,等等。
尽管这些爱国的议论,也许是在鸦片烟床上谈的,但是,它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孩却不无影响。记得有一句话,他们常常说的:&34;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34;这句话,我当时也不大懂它的确切的意思,但是我觉得念起来顺口,很容易记,而且意思也很好。一句话,我的爱国心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孕育出来了。
辛亥革命以后,过去佩着大刀拿着长矛,胸前、背上写着&34;兵&34;字的士兵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洋枪队。两军相斗,用不着走到身边才挥刀动矛,而是隔着很远就可以扳动枪机,把子弹射出去,把敌人打死。因此我们小孩,八九岁左右的毛孩子就拿着木棍当洋枪放在肩膀上,自口里叫着喇叭的声音,&34;嗒嘀的嗒嘀的&34;,踏着&34;一、二、一&34;的脚步,三三五五列队往来。我有时自己一个人,拿着一根长棍子,在屋子里的天井旁边,叫着&34;冲呀!杀呀!&34;往来奔走。
同时我们这些小孩还三五成群,各自一堆,用水混合泥土,做成小小的弹丸。然后约定一天,大家决战,双方都各找好一个掩护身体的地方,互相用土弹投掷。哪一派的土弹丸投尽了,哪一派就算是输了,然后又互相扭打混战一番。但不管怎样,土弹首先告罄的一方,总是算输了。
这是辛亥革命以后,富国强兵的思想在孩子们的生活上的反映。
我在辛亥革命时期,惟一的革命行动就是剪了辫子。我本来是宣统皇帝的臣民,后脑勺也留过不长不短的尾巴。大概是9岁那年,我家里才下了极大的决心,叫人给我剪去辫子。记得满洲封建主人关统治中国的时候,曾有多少人因不愿意留辫子而被砍了头。而现在辛亥革命已经成功了,皇帝已经下台了,还有人战战兢兢留着辫子,恐怕皇帝又会复辟。所以剪掉辫子还是一个革命的行动。记得剪辫子的时候,我周围还围着许多人看,有的人啧啧称奇,有的走得远远地看着这剪辫的行动,恐怕走得太近,将来会惹来麻烦,有的人又为我担心,说:&34;剪掉辫子这没有多大关系,就是恐怕将来连小头颅也有失去的危险!&34;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州人。诗人、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教育家。1925年毕业于广东大学,后加盟“创造社”,1929年在苏联青年共产国际东方部任翻译,1933年回国,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部长、国际新闻社总编辑、“文协”桂林分会秘书长、“文协”香港分会主席、《光明报》主编等。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著有诗集《黄花岗上》《桂林底撤退》,小说《淡紫色之夜》,散文集《美丽的黑海》,文艺论集《论诗》《论约瑟夫的外套》《初学集》《迎新集》等,口述自传《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
暂无评论
发表评论